新型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竞争格局将产生什么影响？

编者注：原标题为《新型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竞争格局的影响》

新型数字货币的出现，对于国际货币竞争格局，将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主要结论如下：

主权类新型数字货币对于国际货币竞争格局影响不大，仅有技术储备的意义；

超主权类新型数字货币对于国际货币竞争格局有重大影响，需要认真对待；

建议中国考虑适当时候发行超主权新型数字货币，加速人民币国际化进程。

当前国际货币竞争格局

全球有一百种以上的官方货币。当它们各自运行于发行者的经济体之内，相互之间谈不到竞争。竞争出现在货币跨境流动时。所谓货币的竞争，指的是货币在以下两个指标上的比拼：

在全球跨境贸易中充当交易媒介的总量（简称跨境结算总量）；

非发行主体储备该种货币的总量（简称外储总量）。

一个经济体为什么会关注其发行的货币在国际上的竞争地位？这是因为一种货币如果在跨境贸易和外汇储备上占据更高的份额，其经济体将有三方面的优势：

减少甚至免除外储多寡的困扰，在跨境贸易、投融资上获得便利，并降低相关成本；

对于跨境清结算系统的影响力甚至控制力得以提升，有利于其经济安全；

每年从其经济体之外获得铸币税（但数量一般不大，可以忽略）。

一个货币的国际竞争力取决于三个因素：

经济支撑：发行货币的经济体有大量、丰富的产品和服务；

币值稳定：用户对于币值相对于产品与服务的稳定性有坚定预期；

可用性强：可自由兑换、接受范围广、支付安全便捷。

当前的国际货币竞争格局如下：

跨境贸易结算货币排名（数据来源：SWIFT 2019-01）

美元： 40.1%；

欧元： 34.2%；

英镑： 7.1%；

日元： 3.3%；

人民币：2.2%；

其它： 13.1%

外汇储备货币占比排名（数据来源：国际货币基金IMF 2018-12-31）

美元： 61.7%；

欧元： 20.7%；

日元： 5.2%；

英镑： 4.4%；

人民币：1.9%；

其它： 6.1%；

国际货币基金IMF特别提款权SDR成分（IMF发放贷款时的货币构成）

美元： 41.73%；

欧元： 30.93%；

人民币：10.92%；

日元： 8.33%；

英镑： 8.09%

当前跨境清结算系统格局

各币种的跨境清结算系统：对于任意一种货币，发行者的清结算系统是其清结算的核心。它为该币种在全球的清算银行开户，清算银行为其它银行开户，银行再为企业、机构和个人开户。如此层层配合，构成该币种跨境清结算的账户系统。例如：

美元的跨境清结算系统：CHIPS（始于1853）和FEDWIRE（始于1918）；

欧元的跨境清结算系统：TARGET2（始于1999 / 升级于2007）；

人民币跨境清结算系统：CIPS（始于2015）；

日元的跨境清结算系统：FXYCS（始于1980）；

英镑的跨境清结算系统：CHAPS（始于1984）和BACS（始于1968）

通讯枢纽SWIFT：以上各币种的账户系统中，各个机构间的通讯主要由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即SWIFT：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居间完成。因此SWIFT就成了全球各种货币清结算的通讯枢纽。

SWIFT成立于1977年，宗旨为国际化、公益性、中立的银行间通讯服务机构。

绕开SWIFT的尝试：911事件后，SWIFT的业务信息与美国政府分享，因此很多国家担心太多的支付信息为美国政府知晓，进而考虑规避SWIFT系统。但由于以下原因，效果不彰：

大量的跨境支付是以美元为媒介：跨境支付美元时，通常绕不开美元的清结算核心机构CHIPS和FEDWIRE，因此单独绕开SWIFT没有意义；

通讯有网络效应：即银行机构倾向于“扎堆”在同一个通讯网络中，因此为每一个币种单独进入一个通讯网络很麻烦，迫不得已才会做。

以下是几个尝试绕开SWIFT的例子：

欧盟：在制裁伊朗的问题上，欧盟与美国意见相左，于2019年6月28日上线了独立于SWIFT的贸易往来支持工具INSTEX。但该系统仅仅是用物物交换的方式规避跨境支付，服务于欧盟与伊朗间的药品和食物等交易结算，并非撇开SWIFT的一般性清结算系统。

俄国：自2014年开始受到美国的金融制裁，于是设立SPFS支付系统，无需以SWIFT支持通讯。据报道，至2018-9 已有416家俄罗斯公司加入该系统，中国、印度、土耳其等国有意加入。

中国：人民币的CIPS系统在支持SWIFT通讯的同时，也支持世界各地的清算行与其直接以专线连接，绕开SWIFT通讯。

日本：据路透社近日报道，日本政府在研发一套类似SWIFT的系统，用于支持全世界新型数字货币的支付，但细节未知。消息显示，这套新系统大概率不准备支持传统主权货币的支付，即不会取代SWIFT，而是填补SWIFT尚未覆盖的领域。

新技术带来的可能性： 采用以区块链技术支撑的分布式账本，极大地简化了跨境支付的逻辑，可以实现点到点的资金支付，是一种绕开SWIFT等通讯中介的实现方案。未来新型数字货币若采用这种技术，有可能建立起新的跨境清结算体系。

什么是新型数字货币

先看看什么是数字货币。

货币的载体有两类，一类是实物，如纸张、金属，表现形态就是我们熟悉的纸币、硬币。另一类是账本，表现形态就是账户里的数字，银行存款就是典型的例子。账本可以是纸质的，也可以是电子的。电子账本承载的货币称作数字货币。在此意义上，95%以上的人民币，其表现形态已经是数字货币。

再看什么是新型数字货币。

新型数字货币首先必须是数字货币；其次是指其电子账本使用了一些新技术，譬如：区块链技术、密码学技术、点对点通讯技术等。

但从本质上看，我们之所以关注新型数字货币，并不是因为其使用的技术是否新颖，而是其货币特性是否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具体考察六个方面（简称六维指标）：

-发行者

是否仍是央行（或者经济体内掌管货币发行的公权力机构）；

是否民间私人机构；

若是民间机构，其治理机制是否去中心化；

-行逻辑（关系到货币对于商品和服务的价格是否稳定）

是否基于经济分析酌情发行（如美元、人民币）；

是否依据独立于人为判断的算法发行（如比特币）；

是否锚定优质资产发行（如港币、人民币的DC/EP，天秤币Libra）；

-用户体验

是否可以更加便捷地开户；

是否可以自主开户（无需银行这样的第三者介入）；

-交易是否匿名

交易是否可控匿名（仅对经济体中某一特定机构不匿名，如央行）；

-清结算体系

是否独立于现有的清结算系统；

其控制是否去中心化；

流经清结算系统的交易信息能否保密和如何保密

-监管实践

能否方便地纳入已有监管系统；

是否需要建立新的监管系统；

新的监管系统能否实现监管逻辑要求的所有方面（见后）

-货币政策

如何影响已有货币的货币政策

一种新货币的出现，或者一种旧货币的新表达，若导致了上述方面部分或全部的变化，不论其是否使用了新技术，我们都需要关注。基于此，本文重新定义“新型数字货币”为：在上述方面具备新特点的货币。

新型数字货币形形色色，但本文专注讨论两类：锚定单一法币的主权类，和锚定一篮子法币的超主权类。前者的典型例子为中国央行准备发行的数字货币DC/EP；后者的典型例子为脸书Facebook拟联合99家机构共同发行的天秤币Libra。

讨论的焦点在于，这两类新型数字货币如何影响国际货币的竞争格局和清结算体系格局。

主权类新型数字货币的分析

先看中国央行准备推出的新型数字货币DC/EP，其使命为替代纸币和硬币。中国央行在推出DC/EP的具体方案中，秉持技术中性原则，并未刻意使用区块链技术，只是强调了技术需要满足可控匿名的要求。其货币特性的六维指标如下：

-发行者

仍是央行（商业银行二手转售）

-发行逻辑

锚定人民币1:1发行

-用户体验

开户仍需到银行办理，不可自主完成

交易可控匿名，即用户身份仅央行可知

-清结算体系

完全融入现有清结算系统

-监管实践

完全纳入已有监管系统

-货币政策

因为是1:1替代硬币和纸币，不影响人民币已有的货币政策模型和参数

综上，中国央行的DC/EP就是人民币的另一个载体（其它载体包括硬币/纸币、银行存款、第三方支付公司余额等），在货币特性方面与人民币的其它表达形态并无太多差异。因此，它对于人民币的国际化，无显著的额外助益。

据报道，世界银行集团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2019年7月份初发布报告指出：迄今为止，有近70%的央行都在研究其已有货币的新表达，即央行数字货币(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ies)，简称CBDC。

据Axonomy不完全统计，厄瓜多尔、乌拉圭的CBDC已经宣告失败；另外，还有突尼斯、塞内加尔、马绍尔群岛、委内瑞拉等4国已发行CBDC；有包括中国在内的7个国家正在推进央行数字货币的研发；有3个国家正在研究；但也有包括美国、俄罗斯、德国、日本、欧盟在内的几个发达国家暂时对推出央行数字货币态度冷淡。

纵观世界各经济体，应用区块链、加密算法等新技术重新表达其主权货币的探索，仍在早期。已有的主权类新型数字货币，对它们参与国际货币竞争并未产生明显的影响。但这类探索有利于测试各种技术，调适清结算模式和监管方案，积累相关经验和人才，为更有意义的货币创新打下基础。

超主权类新型数字货币的分析

本节主要分析脸书Facebook拟联合99家机构共同推出的天秤币Libra。它不仅采用了区块链技术，且在货币特性上也有创新。其六维指标如下：

-发行者

是民间私人机构，且治理机制去中心化

-发行逻辑

类似于周小川提出的eSDR，即锚定一篮子优质法币

其一篮子法币比例拟为：美元50%，欧元18%，日元 14%，英镑11%，新元7%

-用户体验

可以更加便捷地开户，因为脸书Facebook等的APP可以内嵌钱包；

可以自主开户：技术上可行，如何做取决于与监管当局协商；

交易可以匿名或可控匿名：如何做取决于与监管当局协商

-清结算体系

独立于现有的跨境清结算系统（包括SWIFT）

-其控制是去中心化的

流经清结算系统的交易信息可保密：是否保密取决于与监管当局协商

-监管实践

接纳它的经济体需要建立新的监管系统

能否实现监管逻辑要求的所有方面：逻辑上可以，技术上需要摸索

-货币政策

允许其落地的经济体，原有货币的货币政策模型需要调适；

若其使用范围局限于跨境交易，则对一个经济体原有货币的货币政策影响有限

倘若天秤币Libra成功推出，很可能迅速成为一个具备很高国际竞争力的强势货币，因为在经济支撑、币值稳定、可用性强等方面，它都有很大的优势：从本质上讲，它是一个五国联军，即五种优质法币的组合，且具备27亿潜在个人用户。

对五个经济体的影响

天秤币Libra一篮子货币的比例大致对应了5种法币在国际贸易结算和外储中的实际占比，因此相关五个经济体（美国、欧元区、英国、日本、新加坡）不会过分担心天秤币Libra对于自身法币在国际货币竞争中的威胁。事实上，联军的拓展速度，应该比单打独斗更快。

这五个经济体关切的是天秤Libra的其它问题：清结算体系的控制、监管措施的落地、和对原有法币的货币政策的影响。

就清结算机制而言，天秤币Libra采用以区块链技术支撑的分布式账本，极大地简化了跨境支付的逻辑，可以实现点到点的资金支付，是一种绕开SWIFT等通讯中介的实现方案。美国一定会关注如何保障这个新的清结算体系不失控。

在监管层面，以下问题如何解决将是新的挑战：了解客户（KYC）、保护用户、保护数据隐私、反洗钱（AML）、反恐（ATF）、防止犯罪（FinCEN）、保障税收、保障金融体系稳定等。

原有法币的货币政策受到什么影响，取决于五个经济体是让天秤币Libra落地本地经济体，还是将其局限在跨境贸易支付上。如果落地本地经济，那么原有法币的货币政策模型和参数都需要调适；如果局限于跨境贸易支付，那么对原有法币的货币政策影响有限。

因此，目前以美国为首的G7对天秤币Libra的基本态度是：以上问题没有满意答案之前不能落地推广。但我们预期G7不会断然否定天秤币Libra的探索。

即便天秤币Libra因具体措施不到位而流产，下一个类似的超主权新型数字货币也会出现。事实上，前不久美国财长与美联储主席见面后表达的共识是：不反对天秤币Libra的推出，前提是其满足监管的要求。

对非五经济体的影响

非五经济体可能分化为两组，一组将不允许天秤币Libra落地本经济体，以规避其对本地市场的直接影响。另外一组将接纳天秤币Libra落地，在本经济体形成双币竞争的局面。由于天秤币Libra的强势地位，双币竞争的结果，有可能导致当地经济天秤币化。

非五经济体将大概率接受天秤币Libra作为一种合法外币存在。相应地，它们需要探索如何实现对于天秤币Libra的跨境监管。特别是对于有外汇管制的经济体，如何应对天秤币Libra的技术特点，需慎重考虑。

在国际货币竞争中，非五经济体自身发行的货币将面临更强大的挑战，特别是弱势货币将更加迅速地被边缘化。

【对策建议】

超主权货币的出现，顺应了全球经济一体化的需求。2008年金融危机后，周小川代表中国呼吁国际货币基金IMF基于特别提款权SDR考虑发行超主权货币，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和研讨。天秤币Libra项目此时被提出，既有区块链技术的催化，更有经济发展的逻辑支撑。为此，我们必须重视超主权新型数字货币在国际货币竞争格局中的作用和影响。

具体建议有三：

1）试水DC/EP

通过中国央行在DC/EP的实践，积极探索在货币领域如何应用新的IT技术；

积累监管新型数字货币的经验；

培养相关人才，包括金融人才和IT技术人才。

2）参与Libra

发行层面：鼓励中国企业积极参与天秤币Libra的发行，包括扮演记账节点（管理委员会）、转售商、交易所、托管商。这是最好的学习途径。条件成熟后（包括RMB自由兑换），争取人民币RMB进入天秤币Libra锚定的一篮子货币。

使用层面：允许其作为一种外币存在，可以依法兑换，境外使用。

监管层面：积极探索如何针对天秤币Libra这类货币的监管。条件成熟时，可以考虑境内局部试点流动，积累更多应对这种货币的技巧。

3）发行Cibra

考虑发行中国版的Libra，即Chinese Libra，简称Cibra。

Cibra与Libra的核心差别在于：锚定的一篮子法币中人民币RMB是主要成分之一，同时包含其它优质法币。

建议在RMB自由兑换后实施，应用于跨境贸易和投资，形成与Libra的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