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吴桐,CECBC区块链专委会副主任、数字经济商学院院长,数字资产研究院研究员,区块链和数字经济领域资深专家,著有《链改:重塑社会结构与经济格局》、《链政经济:区块链和政务系统的融合》。
2020年4月16日,Libra协会发布白皮书2.0。在白皮书2.0中,Libra支付系统设计方面做了四项重大更改,包括:
1、除了基于一篮子法币抵押之外,Libra还将提供基于单一法币抵押的稳定币;
2、通过强大的合规性框架提升Libra支付系统安全性;
3、在保持主要经济特性的同时,放弃联盟链向公有链系统的过渡计划;
4、为Libra的资产储备建立强大的保护措施。
在这四点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点和第三点。毫不夸张地说,这四点笔者都已经预测到,并且在文章和专著中多次论述,甚至在今年年初向中央提交的一份内参中有所涉及,后面会展开说明。如果说实在有一点令笔者惊讶的地方,那就是Libra协会接受“招安”也过于急迫了。2020年4月14日,金融稳定委员会(Financial Stability Board, FSB)发布了《解决全球稳定币(Global Stable Coin, GSC)项目所引起的监管、监督挑战》,提出10项监管建议,该咨询报告递交给了2020年4月15日举行的G20财长和央行行长视频会议。笔者在公众号上一篇文章中对此有过深入解读。仅仅过了一天,Libra协会便发布白皮书2.0版本,接受“招安”之心甚为急迫。事实上,公众咨询期到2020年7月15日才截止,最终建议的反馈也到2020年10月发布。Libra协会的快速反应表明其对FSB、BIS(国际清算银行)、G7、G20、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WB(世界银行)等制定全球货币金融游戏规则的制度设计者意图的深刻领会。既然Libra协会早晚都要妥协和让步,还不如早妥协,早妥协早干事。
之前或许Libra协会和Facebook对挑战现有货币金融秩序还抱有一丝希望,从2019年6月Libra协会发布了第一份白皮书到现在已有超过九个月时间,Libra协会深切体会到了主要经济体的金融监管部门和国际经济金融组织的态度。随着新冠疫情的全球大流行,全球各个国家都在公共权力和民众自由的跷跷板上倾向了公共权力。在这种时代大幕下,之前的一丝希望也不复存在。毕竟大争之世不是大作之世,”作“是目空一切地挑衅与宣泄,越作死的越快。而“争”是在认清形势的情况下有理有据有节地斗争与妥协,妥协也是“争”的一部分,是“争”的静止状态。在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世界经济衰退、失业率屡攀新高的情况下,具有“争”的能力是幸福的,没有“争”的能力只能被动坐等“直升机撒钱”。
Libra协会本质上代表了兴起于美国西海岸的数字资本主义的利益,数字资本主义信奉“算力即权力”,与大本营位于东海岸的金融资本主义既有利益契合点,也有利益分歧。利益的契合点在于金融资本主义可以为越来越依靠流量变现的数字资本主义注入源源不断的资金,2019年Facebook的年报显示,其超过90%的营收来自流量变现。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也需要钱,尤其现在经济下行、失业高涨、收入减少的情况下,流量变现越来越难了,地主家里也没余粮了,而印钞机就掌握在金融资本主义手中,这是危机时期的大杀器。而数字资本主义可以将剥削进一步拓展到普通民众日常行为产生的数据,这代表了资本主义的更深层次的剥削,数据资产化的大蛋糕金融资本主义不会放过,这需要数字资本主义提供生产资料。从利益契合点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合流有可能实现双赢。代表数字资本主义利益的Libra的抵押资产是金融资本主义发行的银行存款和短期国债,而数字资本主义则充当了金融资本主义的“打手”,去全球攻城略地,摧毁一些主权信用不牢靠的国家的货币体系。 写到这儿,突然想起来最近的热播剧《清平乐》,这部剧讲的是宋朝第四位皇帝宋仁宗赵祯的一生,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在位期间经济发达,科技进步,文化繁荣。他本人在民间知名度并不是很高,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历史小说和演艺中的“狸猫换太子”,宋仁宗就是那个太子。我们所熟知的北宋名臣如范仲淹、包拯、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他们的大Boss也是宋仁宗,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人也开始在仁宗朝崭露头角。不过我今天想说的是宋仁宗的老子宋真宗年间影响当时全球政治经济格局的一件大事——澶渊之盟。这件大事在我国历史上被曲解和误读颇多,在当前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际值得体味借鉴。
简单说,澶渊之盟就是代表农耕文明的大宋和代表草原文明的大辽在澶州(河南濮阳)干了一仗。两个国家当时都是世界上的超级大国,大辽整体实力不如大宋,但是骑兵强,几千年来草原民族不断南下侵扰抢东西也不是稀罕事儿,打到了澶州。大宋Boss宋真宗只得御驾亲征,双方谁都吃不了谁,于是订立和约:辽宋约为兄弟之国(辽国小皇帝年幼,叫宋真宗一声哥),宋每年送给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宋辽以白沟河为边界,双方开展互市贸易。这件事在我国历史上多有非议,因我国史学界以大宋为正统,多认为中原王朝赔款不可接受。但是我们需要从更深层次看到历史长河中更加实质的东西。
第一,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不到大宋军费(3000万)百分之一。而且大辽生产商品单一、市场落后,协议达成后大宋的商品强势输出。事实证明,宋辽互市之后,大宋财政收入大大超过支出,直到天禧五年(1021年),财政盈余为2407万贯(收入1.5亿贯,支出1.26亿贯)。从经济上来说,大宋划算。
第二,互市之后,两国老百姓交流频繁,一定是先进文化改进落后文化。那谁代表先进文化呢?毫无疑问,是大宋。大宋的文化繁荣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在文化等软实力上更多地影响同化大辽。而且不打仗了,双方都更少地伤亡。由于大宋在宋太宗之后处于守势居多,打起来一般而言平民伤亡会更大。从文化和民生上来说,大宋划算。
第三,从制度而言,澶渊之盟后,大辽开始加速向大宋转型,全面推行科举制,建中京大定府,培养中产阶级——士族,建立起南北两院的中原——草原二元帝国制度。南院管中原事务,北院管草原事务。大家非常熟悉的金庸先生的著作《天龙八部》的男主萧峰与辽帝结为兄弟后,被封为“南院大王”,就是负责对宋战争。从制度上而言,大宋的制度受到了推崇,也取得了胜利。
而对于大辽而言,也是利大于弊。第一,有了更加稳定的财政收入。早年间得到的幽云十六州加上澶渊之盟后的岁币极大地提高了大辽的财政能力。第二,巩固了大辽的统治,使得大辽成为第一个命数过百年的草原民族建立的帝国。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人口流动是极大的,经常以家族为单位,当不同的家族争夺草场时,草原战争便会爆发,因此草原上经常群雄并起,由于战争频繁和财政收入不稳定,草原政权往往短命。大辽得到了大宋的岁币后,有效地解决了自己的财政和治理问题,二元帝国结构充分地利用了“国内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得以长期在草原上扫荡,收拾草原上的挑战者也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而如果大辽短命,大宋必将面临草原上各种无序力量的崛起和冲击。再与崛起后新的草原帝国进行交易,其成本一定比大辽更大。如果像后来的大明一样,长期保持对北方的战争动员能力,就必然要对社会进行高度控制,这种情况下就难以产生繁荣的商业文明。从这个角度而言,大辽拿了大宋一点钱,却充当了大宋在草原上的打手。澶渊之盟之后,在宋辽两个超级大国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动态平衡机制——也就是当时的“G2”,这种“G2”机制持续了一百余年。
我们再回到Libra2.0,这分明就是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的澶渊之盟。综合而言,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谁的实力更强?肯定是金融资本主义,毕竟经历了几百年的发展与积淀,而数字资本主义的发展充其量也就是二十多年的事儿。就像大宋和大辽,大宋的综合国力更强是毋庸置疑的。谁的侵略性更强?肯定是数字资本主义,因为业务发展快,富起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更多地保持了创业时的冲劲儿,“996”在互联网公司基本上是家常便饭。在金融领域对大多数人而言,按时上下班才是常态。就像大宋和大辽,大辽的侵略性更强。Libra协会做的事儿,本质上是数字资本主义涉足了本属于金融资本主义势力范围的货币金融业务,入侵了金融资本主义的业务范围,从金融资本主义的碗里抢饭吃。这与大辽南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金融资本主义一琢磨,Libra第一版白皮书已经发布了,天下都知道怎么去搞全球稳定币了,全面禁止是禁不住的,因为这事儿赚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如马克思所言,“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
所以不如让Libra发出来,因为一旦Libra发行,那些中小型数字科技企业再发稳定币,不用金融资本主义动手,Libra分分钟就把他收拾了,那些稳定币是一定竞争不过Libra的。同时,Libra还可以帮最体现金融资本主义利益的法币——美元去新兴市场经济体这片大草原上扫荡,因为Libra不是美国政府发行的,可以减少政治阻力。
但是金融资本主义也有同意Libra发行的底线,就是Libra要不损害他的根本利益,按照他的模式,符合他的监管要求。如果这样都能满足金融资本主义要求的话,同意发行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Libra获得的显性和隐形收益也就是金融资本主义送给数字资本主义的“岁币”。不过这些“岁币”对于金融资本主义而言只是一小块蛋糕。 但不要忘了同意的核心三原则:不损害金融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按照金融资本主义的模式,符合金融资本主义的监管要求。这对应的是,澶渊之盟后,大辽在制度、模式和思维逻辑上向大宋的转型。理解与预测之后所有的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的博弈都离不开核心三原则。
Libra在第一版白皮书中宣称采用基于一篮子货币法币资产抵押的模式体现了不损害金融资本主义的根本利益,其“Libra协会——经销商——用户”的二元模式借鉴和学习了金融体系的“中央银行——商业银行——用户”的二元模式,在第一版白皮书中提到的KYC/AML/CFT监管框架以及其反复宣称的“金融监管部门不同意就不发行”体现了符合金融资本主义的监管要求。不过这还不够,通过九个多月与主要金融监管部门的沟通,Libra协会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FSB将《解决全球稳定币(Global Stable Coin, GSC)项目所引起的监管、监督挑战》提交给G20一天之后,Libra2.0就“如期而至”了。接下来我们逐一看一下四条修改措施。
1、除了基于一篮子法币抵押之外,Libra还将提供基于单一法币抵押的稳定币。Libra协会决定添加单币种稳定币来扩展Libra网络,最先会从原Libra一篮子锚定货币中的一些法定货币开始,比如单一美元锚定Libra:Libra USD(≋USD)、单一欧元锚定Libra:Libra EUR(≋EUR)、单一英镑锚定Libra:Libra GBP(≋GBP)、单一新加坡元锚定Libra:Libra SGD (≋SGD)。
我与中央财经大学郭建鸾教授发表于《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9月刊的《Facebook 加密货币 Libra 的经济学分析:背景、内涵、影响与挑战》就提出了这一问题,这也是发表在CSSCI的最早研究Libra的论文之一。Libra 本质是一个全球影子银行,存在货币错配和期限错配。用户倾向于将单一货币兑换成 Libra 代币,但 Libra 代币却基于一篮子货币计价,在资产端和负债端存在货币错配。此外,用户可随时向经销商双向兑换 Libra 代币, 但 Libra资产池具有一定的投资期限,经销商和Libra 协会无法实现时时兑换,这导致了期限错配。同时,货币错配和期限错配可能会相互强化,加剧错配程度和金融不稳定性。这也是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向新兴市场经济体传导的根本原因。
随着时间推移和获取信息的增加,我坚定地认为Libra会从挂钩一篮子法币转换为单一法币(下图为我的新书《链政经济:区块链和政务系统的融合》的内容,主要内容在今年2月份完成,正在走出版流程)。除了锚定篮子货币会加大风险传染和金融不稳定之外,还有一个难以书面化表达的原因:凭什么货币篮子的权重Libra协会说了算?Libra协会对外宣称的比重在2019年发生过变化,如果给Libra协会留下修改篮子货币权重的权力,那如果之后Libra发展壮大了,会不会“废天子而自立”?因此,金融资本主义不会把这种权力留给数字资本主义,而会要求Libra必须锚定单一法币。
2、通过强大的合规性框架提升Libra支付系统安全性。Libra协会已经吸收了监管机构的反馈意见,并会持续开发一个满足金融合规性和全网范围风险管理的框架,并制定反洗钱(AML),反恐怖主义融资(CFT),满足合规以及防止非法活动的标准。这一点对应的是前面说的核心三原则之中的“符合金融资本主义的监管要求”,不再赘述。
3、在保持主要经济特性的同时,放弃联盟链向公有链系统的过渡计划。 我在2019年9月发表的《Facebook 加密货币 Libra 的经济学分析:背景、内涵、影响与挑战》中已经明确提出了向公有链转换的困难和不确定性。经常看我文章和听我讲课的朋友都知道,在这半年时间里,我的这种判断愈发鉴定。其中的逻辑在《吴桐:解读FSB对全球稳定币的监管建议》中也有提到,在于区块链的工具化特征越来越明显。技术极客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世界面前不值一提,区块链最后一定会活成自己当年最讨厌的样子。区块链在我国的落地路径也是如此,总书记区块链重要讲话也是体现这个特征,通过区块链可以大大提高集成化程度和可追溯性,这完美契合了政务系统的要求。因此,再回到去中心化、难以管控的公有链无异于天方夜谭了。
4、为Libra的资产储备建立强大的保护措施。这一点平淡无奇,属于应有之义,不再赘述。
Libra协会已经寄出数字资本主义的“澶渊之盟”投名状了,接下来剧情会如何发展?其中必然有数轮博弈和数次起伏,但最终的结果基本也是注定的——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终将达成“澶渊之盟”,Libra(修改版)的推出只是时间问题。为什么?逻辑前面也讲过了,金融资本主义吃不下数字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无力全面禁止数字资本主义从事稳定币业务,二者的合流符合彼此现阶段的利益。
但大宋和大辽毕竟不是一个国家,一百余年后的历史走势我们也看到了,金灭大辽之时,大宋还进攻了幽州,牵制了部分南方的辽军。那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什么时候分流呢?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也许几十年,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但可以说清楚的是,在数字资本主义和金融资本主义真正达成“澶渊之盟”后,面向全球的扫荡就要全面开始了。我们如何面对这种扫荡,在扫荡下发展壮大才是我们应该重点考虑的问题。毕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首先要在扫荡中活下来,然后不断发展壮大,那个时候考虑下一步的问题才有意义。
其中,我们的一个重要武器就是法定数字货币(DC/EP),这两天DC/EP由于测试和试点也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之一,法定数字货币也是我的研究领域之一,我的学术论文《法定数字货币的理论基础与运行机制》也发表在今年3月份的CSSCI上。这两天通过一些朋友的咨询,我发现尽管我国央行已经就DC/EP多次与社会沟通,社会甚至一些专业人士还是存在不理解以及理解太机械等问题,公众号下一篇文章我将通俗地讲一下DC/EP。最后向战疫中的英雄致敬,向战疫过程中的逝者致哀,祝人类早日取得战疫的最终胜利。
2019年10月24日总书记发表区块链重要讲话后,许多传统行业、党政机关和央企国企的朋友都对区块链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和兴趣,并有进一步学习的计划。区块链不仅是一种技术,更是一种思维理念和经济范式。我在2018年11月出版的《链改:重塑社会结构和经济格局》从经济、管理、金融、技术角度全面阐述区块链,非常适合非技术人员了解和学习区块链,总书记高屋建瓴地指出区块链的落地路径也是“链改”所倡导的路径,深入推进链改是贯彻落实总书记指示的必由之路。同时,我的新书《链政经济:区块链和政务系统的融合》也将在2020年上半年出版发行。愿我们都做当前伟大时代的参与者,不做旁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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